多餘的人:一個美國人的中國故事

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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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現在,都是從過去走過來的。現在的樣貌,都是循著過去的脈絡而來。

《多餘的人》是緯創資通林憲銘董事長推薦的一自傳體本小說,是作者韓秀的親身經歷。韓秀,一位美國出生,但是在北京長大的中美混血兒,僅有一面之緣的父親是美國派駐中國支援抗日戰爭的駐外武官,母親則是一位中國演員。她成長的年代,剛好經歷中國的「大躍進」、「文化大革命」,她也因為特殊的家庭關係、混血兒的身分受,而「下鄉」、甚至下放新疆接受改造,1978年才在美國國務院安排下,經歷一連串的驚心動魄,由香港返美。

1948~1979年,韓秀成長的歲月,剛好是中國近代社會最動盪的30年。回到美國,成美國高官們語言老師的韓秀,是如何看待中美的不同。也許,就從一個小小的農民故事談起吧:

第五章:我的故事

公寓樓旁邊的人行道,只有通往公車站的那一小段被踩出一條小路來,鏟雪車根本還沒有來過,通往玫瑰苑方向,除了塞滿車輛的五十號公路以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精神抖擻地在雪地上走著,四周看看,步行的人只有我一個,於是感覺更加豪邁。

走著走著,忽然看到左邊出現了一架龐然大物,那車輪比我還高,整個形體好像巨大的康拜因,就是蘇聯古早時期的大型聯合收割機,我在新疆的時候跟著那傢伙幹過活,只不過,眼前這一位體型更大,瓦藍色的車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再仰望那駕車的人,紅通通的臉膛下邊竟然是無袖圓領衫!零下一、二十度的39天,人家穿著單褂還冒汗!那駕駛樓子裡的溫度不是跟夏天一樣了嗎?我呆若木雞瞧著那巨無霸緩緩移動,後面拖掛的車廂還有窗戶,窗戶上面霧氣蒸騰,一位壯碩的少婦正把小寶寶從澡盆裡撈出來,用一條大毛巾包住孩子,孩子手舞足蹈,看起來非常快樂。我的天,這巨無霸還帶著蒸氣浴室!他們是誰啊?真夠可以的。忽然聽到有人叫我,原來那巨無霸後面不遠處,一輛小車正夾在車陣中動彈不得,車窗搖了下來,聽得學生夏先生正在叫我上車。

整整一個鐘頭,車子進入玫瑰苑。想必是因為冷,大樓的大門關得緊緊的。推開門來,警衛先生訝異地瞧著我,「您可是夠厲害的,還沒有哪位老師比您到的早呢。」聽他這麼說,我大為放心,就把路上的見聞講給他聽。他看我對那些像房子一樣的大車有興趣,高興得直笑,「好傢伙,這些農人的車子可是不得了,有廚房、浴室、床舖、還有冷凍庫……。」

我完全莫名奇妙,「他們的日子這樣好過,還鬧個什麼勁兒呢?」

警衛先生正色道,「話不能這麼說,有不公平、不合理的情事發生,人們就有權申訴。民主社會,就是要聽到方方面面的聲音。」

雷先生是農業部的高官,也是高級班的學生,他所研習的題目都與農業有關。引擎與車輪的關係,我完全不懂,也來不及請教,在課程結束的時候,我只是向他請教了一個我在當時最最關心的問題。我最想知道的就是,美國農人大費周章來到首都抗議,那麼,他們的要求是不是會得到滿足呢?換句話說,他們的抗議行動會得到怎樣的對待呢?

我的問題似乎是雷先生期待的,他滿意地搓著手,慈眉善目地講給我聽,美國的農業是非常非常發達的,如果盡量生產的話,美國的農產品可以養活全世界一半的人口……。「但是,土地也像人一樣需要休養生息」我這樣說。雷先生點點頭,繼續講下去,「一方面是為了土地的休養生息,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證農產品價格不要過低,美國政府提供資金請農人輪流休耕。換句話說,就是每年都有一部分農人不用耕耘也可以有一定的收穫。但是,」雷先生微笑著,「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政策。農人對現行的政策不滿意,他們到首都來,希望引起國會和政府的重視,這是好事情。我們應當傾聽他們的呼聲。當然,任何法令與政策的完善都必須從長計議。」

雷先生非常客氣地表示樂意送我回家。我謝了他,跟他說,我還要多待一會兒,下午沒有課,正好可以準備一些高級班學生的特別教材。

「千萬不要超過兩個小時,等一會兒,天冷路滑,更不好走了。」雷先生叮囑了一番,這才離去。

我哪裡是要準備什麼教材,而是心裡有著太多的委屈,正在翻江倒海,一時也理不清頭緒,只盼著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好好想一想,實在沒有興趣敷衍,說些不痛不癢的客氣話。

一九七九年年初的時候,我雖然是人在華盛頓,整個心緒離中國的貧瘠的土地、中國的忍辱負重的農民還是很近很近的。要知道,三年前的此時此刻,我還在新疆呢。白天,天寒地凍的荒原上,農工們用鐵鍬和砍土鏝修整著條田裡的小毛渠,準備春灌。鐵鍬鋒利的刃口切在凍土上往往只是留下一道細細的白痕。砍土鏝在空中劃出美麗的銀色弧線落在凍土上發出噹噹的響聲卻只見些微土屑飛濺,人人虎口震裂,血跡斑斑的爛布條子裹住的是一雙雙鮮血淋漓疤痕累累的手。我們都知道,這根本是無用功。春暖之時,土地化凍,用凍土勉強修補過的毛渠千瘡百孔,春灌之時,全靠人力在泥水中補漏。但是漫長的冬季還是得驅趕著農工們下大田幹活吧。要不然,就得整天「政治學習」、「鬥私批修」、「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那是比十指鑽心更覺痛楚的。晚上,回到低矮潮溼的地窩子裡,趕緊把收工的時候一路拾得的柴火塞進土坯壘成的灶裡,點上火,身體緊挨著火牆,盼望著那微弱的暖意能夠化解深入骨髓的寒氣。晚飯鐘響,趕緊端上飯碗出門去排隊。雖然鹽水煮白菜沒有什麼盼頭,但是,褲帶已經勒得不能再緊仍然無法抑制飢火中燒,必得要用任何東西來填一填那空虛的胃。要是趕上「大會戰」,全團若干連隊開拔到數十公里之外的龍口修復巨大的幹渠,那麼,連地窩子也不會有了,寒冬臘月,風餐露宿,夜裡整個被子在星空下凍成硬邦邦的筒子,早上從那筒子裡鑽出來,讓被子在太陽底下曬上一整天,晚上才能再鑽進去……。

即便生活是這樣的艱難,我們還是農工,每個月還有那32塊錢的工資。更要緊的是,每個月還是有著30斤的糧食定量。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肩負著「屯墾戌邊」的「戰鬥任務」。換句話說,把這上百萬的漢人送到新疆去,不管沙漠擴大化是何等的對不起世界,不管大田鹽鹼化到什麼程度,不管顆粒無收的現實,這些人「紮根邊疆」就是在完成著「中央部署的戰略任務」。所以,餓死人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記得有一年,河南大水,無數農田鄉村被洪水淹沒。聯合國緊急運送大量玉米救災。這些用麻袋包裝的玉米粒並沒有抵達河南,而是來到了南彊,成為「兵團戰士」的救命糧。記得大家看到那些肥碩的玉米粒,連政工幹部都忍不住誇讚,「到底是美國,玉米粒的個頭兒都比咱們的大!」拖拉機日夜轟鳴著發電,帶動電磨將玉米粒磨成麵粉。上鍋蒸窩頭,整個連隊都聞見了香味,人人喜笑顏開。未曾想,揭開籠一看,窩頭都是散的,得盛在飯碗裡拿勺子舀著吃。大家都納悶兒,不知這美國玉米怎麼會沒有黏性?還是連隊的農業技術員給了大家一個解釋,美國盛產玉米,但是玉米粒本身也是種籽,為了防止別人將這些好品種的玉米種在自家的土地裡,所以出口的玉米都被打掉了生長點,也就是說,它們只能成為糧食或是飼料,不再是種籽了。技術員曾經是個「右派」,雖然已經摘了「帽子」,但是這帽子卻是捏在「革命群眾」手裡的,想什麼時候給他再戴上就什麼時候再扣在他頭上,這便是「黨的階級路線政策」。所以,他平時無話,領導問一句他答一句,這一回說了這麼多話,臉都紅了。看連隊領導各個臉色不善,技術員又補充說,「這也是美帝國主義的一種保護主義。」

「保護什麼?」政治指導員青面獠牙。

「保護美國自己的農業。」農業技術員臉紅筋漲。在一片三字經的嗡嗡之聲裡,我坐在火牆邊,用一把小勺子細細品嚐這來自美國的玉米,它們熱呼呼、香噴噴的進入我的口腔,安慰著我空空蕩蕩的胃。我想著,一個國家,知道在
救援別人的同時還要保護自己的農業技術,也是在保護著自己的農人,還是好啊!我也想到,那些遭了災的河南農民,那些飢寒交迫的大人孩子,他們見不到這些玉米,他們吃什麼呢?!耳朵裡忽然聽到指導員老婆尖利的叫罵聲,「看把你能的,拽著臉子給誰看?不待見這沒有形的窩窩頭?不吃就不吃!餓死你!」

再沒人罵三字經,大家實事求是,這窩頭可是「白來的」,糧票錢票都減半。整整吃了半年有餘,吃成了習慣,當伙房裡端出了國產玉米的窩窩頭時,人們抱怨起來,「啥東西,酸不拉嘰的,一股子霉味兒!」伙房大師傅立馬罵回來,「還想吃美國玉米?也不照照鏡子,瞧瞧你有沒有那個命!」大師傅苦出身,家裡三代貧農,說些閒話,沒人上綱上線,自然是不了了之。念過幾天書的我們,心裡明白,其實大師傅的話是對的,兵團再苦,還是「天堂」。大師傅自己就是餓得受不了才從甘肅農村投奔兵團來的。

忽然,隆隆之聲響起,原來是大樓的暖氣系統,並不因為人去樓空而關閉,還在繼續送暖呢。我從遙遠的新疆拔出腳來。我覺得,我一定要去看一看美國的農人,他們不是在國會山莊前邊的國家廣場上抗議嗎?我倒是要去瞧瞧,他們是怎麼抗議的。我也要瞧瞧,他們是不是每一位都像我在路上隔著玻璃看到的那位農人一樣的五大三粗。

收拾了書包,穿上大衣,我大步穿過大樓之間的天橋,向玫瑰苑地鐵站走去。

對面的人流裡,忽然有一個高高的灰色的身影車轉身,大步流星又走了回來,走到我面前站定。竟然是喬。他摘下帽子,笑容滿面地瞧著我。

他問我,在這裡等車準備到什麼地方去。

「我要去看農人抗議。」

喬微笑,「來華府抗議的人可不是普通的農民、農人或者農夫,在別人的土地上耕作。他們都是農場主,而且很多是大農場主。他們是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他們擁有面積極大的農場、果園、牧場,他們也擁有巨大的機械設備,甚至擁有他們私人的農業研究機構……。」

「原來是農場主!我的天吶。我一直在說農人、農夫什麼的,在你說這番話之前,竟然沒有人糾正我。」我嘴裡發苦,聲音乾燥。

喬靜靜一笑,「聽到新聞,我就在想要怎樣翻譯成中文才貼切。剛才到國會圖書館查書,忽然想到了這個詞彙,覺得正合適。」

「你也一直在說『擁有』這個詞。」我聲音微弱,感覺四肢無力。

中國的農民所「擁有」的,除了吃苦耐勞的美德之外,根本是一無所有。剛剛「打土豪分田地」得到的那一小塊土地也在一次次的「合作化」的運動中,變成了集體的、公家的,再也不屬於他們自己。

喬注意到了我恍惚的眼神,自然明白我心裡的感受大約是非常複雜的。他收起笑容,很鄭重地問我,「你還是要到城裡去看看他們在做什麼嗎?」

我已經知道,搭乘自家的交通工具來到首都的美國農場主與中國的農民根本不是同一種人,但是,我還是想知道得更多一些。於是我點點頭,「我還是想看一看。」

進城的列車來了。喬不由分說,與我一道上車。很快,博物館站就到了。喬跟我說,從這裡到國會山莊前面,大約都是這些農場主的活動區,從這裡出站就會看到他們。

這是抗議集會嗎?簡直是嘉年華!

鄉村歌手的歌聲、吉他和定音鼓的和聲在空中溫柔地飄蕩。沿著國家廣場四周,巨型廂型車和拖拉機整齊排列成極為壯觀的方陣。中間地帶,積雪收拾得乾乾淨淨,香氣瀰漫、輕煙繚繞。數十或者上百的大型烤肉設備排成矩形,這些設備的後面,許多笑逐顏開的壯漢穿著棉質的格子襯衫,露出裡面雪白的汗背心,手裡舞動著巨大的鍋鏟,正在翻動烤架上面的大塊牛排、排骨,還有裝在鐵盤裡的青椒、洋蔥和玉米。什麼都是大隻的,肥碩的,連那些串在鐵棍上緩緩轉動,不時把油脂滴在炭火裡,冒出一陣陣焦香的雞隻,那個頭兒也是非比尋常。

“Miss,"喬輕輕推推我,我這才看清一位彪形大漢正笑咪咪地看著我。我回過神來打招呼。他手裡握著一罐啤酒,很客氣地問我,「想吃點什麼?牛排、羊排,或是半隻嫩雞?」這時候,我發現,很多和我一樣來看熱鬧的本地人都已經與農場主們打成一片,正在吃吃喝喝,喬也正在接過一罐啤酒,「噗」的一聲打了開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跟那位大漢說,「我可不可以有一隻雞腿,再加半個玉米。」「當然,當然。」他放下啤酒,用鋁箔紙捲住雞腿,放在一個很厚實的紙盤上,又放上半個烤得恰到好處的玉米,大漢把盤子遞給我的時候甚至沒有忘記遞給我兩張餐巾紙。

我謝了他,接過盤子。一隻雞腿和半個玉米已經將這盤子裝得滿滿當當。我拿起玉米,已經聞到了香味。輕輕咬了一口,這是剛剛灌漿的嫩玉米,齒縫間滿是甜甜的漿水。鼻子一下子痠了,酸甜苦辣在心底裡攪成一鍋粥。耳邊傳來那大漢溫柔的語聲,「喜歡這玉米,我給你裝幾個帶回家吃。」我強忍住淚水,努力讓自己笑出來,說了許多道謝的話。那大漢微笑著遞給我一個扁扁的塑膠盒子,裡面有三個玉米,烤好的嫩玉米,沒有打掉生長點的美國玉米。

走回地鐵站的時候,看到農場主們端著食物送給身穿厚大衣的警察先生們,無論警察們如何辭謝,這些農場主還是笑容滿面地勸他們多少吃一點。這些維持治安的警察先生大約也是很少遇到如此溫暖的「示威者」,臉上都有些尷尬,終於還是接過了堆得滿滿的盤子。

喬笑著告訴我,他父親經營的對象是酒,無論葡萄酒、啤酒、烈酒還是廚房必備的料酒,都離不開農產品。原來如此,我想到了喬的父親那巨大的房子,典雅的傢俱,那許多懸掛在牆上的藝術品,那美輪美奐的庭園,原來這一切的基礎是酒。而酒是離不開糧食和水果的。喬也告訴我,他父親的公司並不在美國東部,而是在加州,「母親也葬在加州。」父親只是喜歡東岸四季分明的天氣,所以才住在此地。

我這才知道,世界上確實有著一些人不必逐水草而居。他們選擇居住之地,這居住之地不必與工作有關,甚至不必與親情有關,他們只是住在一個他們喜歡的地方。他們和我在30年的時間裡共過患難的人們似乎並不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

本文書摘、節錄自多餘的人,由允晨出版社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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